我叫林默。
一个普普通通的平面设计师,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的“五彩斑斓的黑”变成现实。
但这只是我的A面。
我的B面,是一个秘密。一个荒唐到我自己都觉得像精神病的秘密。
我能听到植物的声音。
不是那种“风吹过沙沙作响”的物理声音。
是它们的意识,它们的情绪,它们的……悲鸣。
这种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,它是在我二十六岁生日那天,被一场高烧毫无征兆地砸进我脑子里的。
那天以后,我的世界就成了一个永不散场的、植物的悲惨世界。
尤其是花店。
每次路过,都像走进一座活体屠宰场。
“好渴……根要断了……”
“我的叶子!谁剪掉了我的叶子!好痛!”
“救命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无数尖锐、虚弱、绝望的哀嚎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大脑,把我的神经搅得一团乱麻。
那些被剪掉根茎,插在漂亮花瓶里的玫瑰、百合、郁金香,在普通人眼里是浪漫和美好的象征。
在我这里,它们是一具具正在缓慢走向死亡的残尸。
它们的“尖叫”最为凄厉,带着对生命被骤然斩断的震惊和剧痛。
所以我从不走那条有花店的街。
我宁愿绕远路,多走十分钟,挤一身臭汗,也不愿意靠近那个美丽的、对我来说却无比恐怖的地方。
我的女朋友,小艾,对此完全不能理解。
“林默,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
她今天第N次问我这个问题,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。
我们约好了去看电影,她非要拉我走那条“近路”。
那条路中间,开了一家名叫“花点时间”的网红花店。
我站在街口,死活不肯再往前迈一步。
“我就是……不喜欢那家店的装修风格。”我胡乱找了个借口,眼神飘忽。
小艾气笑了。
“不喜欢装修风格?林默,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,上上周说那家店的灯光刺眼。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点的理由?”
她双手抱在胸前,一脸“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”的表情。
我看着她,嘴巴张了张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该怎么说?
说那家店里成千上万的植物正在对我发出求救信号?说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正在哭喊着“好痛”?
她会以为我疯了。
“就是不喜欢,没有为什么。”我只能硬着头皮耍无赖。
小艾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。
“行,林默,你真行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就走,高跟鞋敲在地面上,每一下都像砸在我的心上。
“你去哪儿?”我下意识地问。
她没回头,声音从前面飘过来。
“回家!电影我不看了!省得碍了您林大设计师的眼!”
我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,心里一片冰凉。
周围人来人ag,车水马龙,但我感觉自己像被孤立在了一个真空罩里。
不远处,那家“花点时间”门口,一个女孩正抱着一束向日葵,笑得灿烂。
而在我的耳朵里,那束向日葵正在发出微弱的、濒死的呻吟。
“阳光……好刺眼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
回家?它们的家,是那片被阳光和雨露滋养的土地。
而不是这个冰冷的、即将被送往另一个陌生地方的花束里。
我闭上眼,感觉一阵眩晕。
这场高烧,到底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“礼物”?
这他妈的根本就是个诅咒。
回到家,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。
小艾没回来。
我打开冰箱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一瓶快过期的牛奶。
也是,我们已经冷战快一周了,她大概早就回自己家住了。
我瘫在沙发上,打开手机,想给她发个信息。
打了一行字: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又觉得太苍白,删掉。
又打:“我能解释吗?”
更可笑了,我自己都解释不清。
最后,我什么都没发,把手机扔到一边。
房间里没有任何植物。
一盆都没有。
刚有这个能力的时候,我还养过一盆绿萝。
那是我和小艾一起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。
那时候,我还不知道,把它从温暖湿润的大棚里带走,对它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。
“水……我需要水……”
“这里好干……我的叶子要枯了……”
“泥土太硬了,我的根伸不开了……”
它每天都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抱怨,像个病恹恹的老太太。
我按照网上的教程,给它浇水,给它松土,给它晒太阳。
它的抱怨声小了一点,但依然没有停止。
直到有一天,我加班到深夜才回家。
一进门,就听到那盆绿萝发出了有史以来最虚弱、最绝望的哀鸣。
“我要死了……我要死了……”
我冲过去一看,才发现阳台的窗户没关,晚上的冷风把它的叶子吹得蔫头耷脑,了无生气。
我手忙脚乱地把它搬回屋里,给它浇了温水。
但已经晚了。
它的“声音”越来越微弱,最后,彻底消失了。
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。
我亲手“听”着一个生命在我的疏忽下走向死亡。
从那天起,我扔掉了家里所有的植物。
我甚至不敢去逛公园,不敢去走林荫道。
我把自己关在一个钢筋水泥的壳里,以为这样就能获得清净。
可我忘了,这个世界,植物无处不在。
写字楼下的绿化带,马路中央的隔离花坛,甚至公司前台那盆半死不活的发财树。
它们都在说话。
大多数时候,是痛苦的呻吟。
“尾气好难闻……”
“那只狗又在我身上撒尿!滚开!”
“这个花盆太小了,我快喘不过气了!”
我成了这些痛苦的唯一听众和垃圾桶。
第二天上班,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。
部门主管,一个叫罗姐的女人,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“哒哒哒”地走到我工位旁。
“林默,这个海报不行,颜色太暗沉了,客户要的是那种……你知道吧?眼前一亮的感觉!”
她把一张打印稿拍在我桌上。
我拿起来看了一眼。
是一个楼盘的开盘宣传海报,主题是“住在花园里”。
背景图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和盛开的鲜花。
我看着那张图,耳朵里又开始嗡嗡作响。
仿佛能听到那些被P上去的花草在尖叫。
“别碰我!”
“放开我!我的根!”
我揉了揉太阳穴,强迫自己把那些声音驱逐出去。
“罗姐,我觉得这个色调挺高级的,绿色代表生命力,深色调更有质感。”
“高级?客户要的是卖房子,不是搞艺术展!”罗姐的嗓门拔高了八度,“你看看人家小李做的,多喜庆!”
她指向不远处另一个设计师小李的屏幕。
大红大紫的配色,金光闪闪的字体,俗气得像城乡结合部的开业庆典。
但我知道,这才是客户想要的。
“行,我改。”我把那张打印稿揉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
垃圾桶里,有同事早上吃剩的苹果核。
它也在发出微弱的、腐烂前的最后悲鸣。
“好冷……我要烂掉了……”
我快疯了。
中午吃饭,我一个人躲在楼梯间啃面包。
手机响了,是小艾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“喂?”
“林默,我们谈谈吧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让我心慌。
“好。”
“晚上七点,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。”
说完,她就挂了电话。
我捏着手机,面包也吃不下去了。
我知道,这大概是最后的审判了。
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,叫“绿野仙踪”。
讽刺的是,那家店里也摆满了各种各的植物。
我提前半小时到了,选了一个离植物最远的角落。
但没用。
那些琴叶榕、龟背竹、天堂鸟,它们的声音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我牢牢罩住。
“灯光太烤了……我的叶子好干……”
“那个服务员刚才撞了我一下,好痛……”
“我想下雨……”
我点了杯冰美式,一口气灌下去半杯。
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,似乎能暂时麻痹我过载的神经。
小艾准时到了。
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,没有化妆,看起来有些憔悴。
她在我的对面坐下,沉默地看着我。
“小艾,我……”我开口,想道歉。
“林默,”她打断我,“你是不是……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
我愣住了。
“你最近很不对劲。”她继续说,“躲着我,躲着朋友,整天魂不守舍的。你讨厌花,讨厌植物,甚至连西蓝花你都不吃了。”
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。
“你是不是……病了?”
我看着她,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。
我想告诉她真相。
我想把这个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秘密全部倒出来。
也许她会相信我呢?也许她能帮我呢?
“我……”我的喉咙发干,心脏狂跳。
就在这时,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盆小巧玲珑的茉莉花从我们桌边走过。
那盆茉莉大概是刚从外面搬进来的,带着一股清新的香气。
但在我耳朵里,它正在发出惊恐的尖叫。
“别碰我!放我下来!这个地方好陌生!”
那尖叫声如此刺耳,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。
我“啊”地一声,捂住了耳朵。
“林默?你怎么了?”小艾被我吓了一跳。
“没事,没事……”我放下手,脸色惨白,“就是……头有点疼。”
我刚才那点勇气,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击得粉碎。
看吧,我就是个疯子。
一个会在咖啡馆里对着一盆茉莉花大惊小怪的疯子。
小艾看着我的眼神,从担忧,慢慢变成了失望,最后,是一种近乎怜悯的疏离。
“林默,”她轻轻地说,“我们……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。”
“你需要自己冷静一下,想想到底要什么。”
“我……也需要。”
她说完,站起身,没有再看我一眼,转身离开了。
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还在响着。
窗外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我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,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。
连同那些植物的哀鸣一起。
分手后的日子,过得浑浑噩噩。
工作,吃饭,睡觉。
两点一线,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。
罗姐大概是看我可怜,没再怎么为难我,大部分“俗气”的活儿都给了小李。
我乐得清闲,每天对着电脑屏幕,把那些植物的图片调成黑白色。
仿佛这样,就能把它们的声音也关掉。
周末,我把自己关在家里,拉上所有窗帘,拒绝一切光源和声音。
但那些声音是关不掉的。
它们从墙壁的缝隙里,从下水道里,从我想象不到的任何角落里钻进来。
楼下花园里的樟树在抱怨天气太热。
隔壁王大妈养在阳台上的多肉在喊渴。
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我开始失眠,大把大把地掉头发。
镜子里的我,眼窝深陷,面色蜡黄,像个提前步入中年的枯槁男人。
我去看过心理医生。
一个戴着金丝眼镜,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。
我没敢说我能听到植物说话。
我只说我最近压力很大,总是幻听,听到一些奇怪的尖叫声。
医生很耐心地听我说完,然后给我开了一堆镇定和安神的药。
“林先生,你这是典型的焦虑症伴有听觉过敏。按时吃药,多出去走走,放松心情,会好的。”
我拿着那一大包药,走出医院。
医院门口有一片小花坛,里面种着五颜六色的三色堇。
它们的声音不大,是一种细细碎碎的、认命般的呢喃。
“就这样吧……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……”
“那个清洁工昨天踩断了我的姐妹,下一个会不会是我?”
我把药揣进口袋,突然觉得很可笑。
药能治好我的焦虑,但能治好我的“超能力”吗?
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。
我需要一个出口。
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。
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。
“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怎么办?”
“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吗?”
“植物有意识吗?”
得到的结果大多是把我引向精神病医院的官网,或者一些神神叨叨的玄学论坛。
直到有一天,我看到一个帖子。
发帖人是个匿名的ID,他说他能感受到木头的“情绪”。
他说他是个木匠,每次触摸一块木头,都能感觉到它生前的“记忆”。
是长在向阳的山坡,还是阴冷的山谷。
是被风吹断的,还是被雷劈中的。
帖子下面一堆嘲笑他的,说他小说看多了。
但有一个回复,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“也许,你只是频率和它们对上了而已。万物皆有频率。”
回复的人叫“深谷幽兰”。
头像是一株长在悬崖上的兰花。
我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私信。
“你好,我好像……也有类似的情况。”
我以为会石沉大海。
没想到,半小时后,他回复了。
只有一个地址,和一句话。
“如果你真的觉得困扰,可以来这里找我。”
地址是城郊的一个植物园。
一个我从来不敢涉足的地方。
我在那个地址前犹豫了整整三天。
去,还是不去?
去,可能又是一次失望,甚至会被当成。
不去,我就只能继续待在这个无声的牢笼里,被那些悲鸣折磨到死。
第四天早上,我从床上爬起来,看着镜子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自己。
我下定了决心。
死马当活马医吧。
我打车去了那个植物园。
正是初夏,植物园里绿意盎然,生机勃勃。
但在我听来,这里简直是个大型的声音灾难现场。
成千上万种植物的“声音”交织在一起,像一场永不休止的交响乐。
有喜悦的,有痛苦的,有安详的,有烦躁的。
我感觉我的大脑像一个被塞爆了的硬盘,随时可能宕机。
我捂着耳朵,按照地址,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。
那是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研究区,门口挂着“游客止步”的牌子。
一个穿着灰色布褂,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给一株兰花浇水。
他的动作很慢,很轻,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“你好,请问……是‘深谷幽兰’吗?”我试探着问。
老人回过头,看了我一眼。
他的眼神很清澈,像一汪古井,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伪装和不安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,声音很温和。
他就是耿大爷。
一个在植物园工作了四十年的老园艺师。
我跟着他走进一间玻璃花房。
花房里很温暖,也很安静。
奇怪的是,这里的植物,它们的声音都很……平和。
没有尖叫,没有抱怨,只有一种类似满足的、轻轻的哼唱。
“坐吧。”耿大爷指了指一张竹椅。
他给我倒了杯茶,茶香里也带着一股植物的清气。
“说说你的情况吧。”
我看着他,深吸一口气,把憋在心里几个月的话,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。
从那场高烧开始,到花店的屠宰场,到和小艾的分手,再到每天被各种悲鸣折磨得快要崩溃。
我说得语无伦次,说到最后,甚至带上了哭腔。
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,在一个陌生老人面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很丢人。
但我顾不上了。
耿大爷一直安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我,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嘲笑的表情。
等我说完,他才慢慢开口。
“孩子,你这不是病,也不是诅咒。”
“你只是……能听到它们的心跳了而已。”
“心跳?”我愣住了。
“对,心跳。”耿大爷指了指花房里的植物,“它们和人一样,有生老病死,有喜怒哀乐。只不过,它们的表达方式,我们大多数人听不到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听不到。”他摇了摇头,“但我能感觉到。我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,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渴了,什么时候病了,什么时候开心,什么时候难过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一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蕨类植物前。
“你看这盆铁线蕨,它喜欢湿润,但又怕涝。水多了,根会烂掉,它会‘难受’。水少了,叶子会干枯,它会‘口渴’。”
“你听到的那些悲鸣,其实就是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,表达自己的需求和痛苦。”
我呆呆地听着。
这些道理,我似乎懂,又似乎不懂。
“可是……太吵了,我受不了。”我说出了最核心的痛苦。
“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抗拒。”耿大爷一针见血。
“你把这种能力当成负担,拼命想把它推开。你越是抗拒,它就越是像噪音一样刺耳。你有没有试过……去倾听?”
“倾听?”
“对,不是被动地接收,而是主动地去听。去分辨它们的声音里,到底在说什么。”
他把我带到一盆兰花前。
就是他刚才浇水的那盆。
“你听听它,它在说什么?”
我集中精神,去“听”那盆兰花。
它的声音很轻柔,像一阵微风。
我仔细分辨着。
那声音里,没有痛苦,没有抱怨。
好像是……一种满足?
“它在说……‘好舒服’?”我不确定地说。
耿大爷笑了。
“是的。因为我刚刚给它浇了它最喜欢的、储存了三天的雨水。它的根很舒展,叶子很滋润,它现在很‘开心’。”
我怔住了。
原来……植物的声音,不全是悲鸣。
“你之所以总听到悲鸣,是因为你遇到的,大多是处在痛苦中的植物。”耿大爷说。
“花店里的花,被斩断了根,生命进入倒计时,它们当然会哀嚎。”
“路边的绿化带,每天吸着尾气,被行人踩踏,它们当然会抱怨。”
“你办公室那盆发财树,被放在一个不见天日又通风不良的角落,它不‘喊救命’才怪。”
他竟然连我办公室的发财树都知道。
我感觉他就像一个什么都懂的先知。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。
“学着和它们相处。”耿大D说,“从‘听懂’开始,然后,试着去‘回应’。”
“回应?”
“比如,你听到有植物喊渴,你就给它浇点水。听到有植物嫌花盆太小,你就给它换个大点的盆。”
“当你开始回应它们的需求,你会发现,它们的声音会发生变化。那些刺耳的噪音,会慢慢变成和谐的乐曲。”
“这不仅是在帮它们,也是在帮你自已。”
“你在拯救它们的同时,也在拯救你自己。”
那天,我在耿大爷的花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我第一次发现,原来安静地和植物待在一起,可以是一件这么舒服的事情。
离开的时候,耿大爷送给我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。
“它叫‘熊童子’,很好养。你试试看。”
我捧着那盆小多肉,心里很忐忑。
我怕我又会“听”死一个生命。
“别怕。”耿大爷看穿了我的心思,“它很皮实。而且,它会告诉你它需要什么。”
回家的路上,我把那盆“熊童子”放在副驾驶座上。
我试着去倾听它。
它的声音很微弱,像个刚出生的婴儿。
咿咿呀呀的,听不清具体内容,但能感觉到一种懵懂的好奇。
它在好奇这个移动的铁盒子,好奇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。
没有痛苦,没有恐惧。
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,好像悄悄地落了地。
我开始尝试耿大爷说的方法。
第二天上班,我破天荒地给公司前台那盆半死不活的发财树浇了水。
它已经很久没人管了,叶子都黄了。
我刚把水浇下去,就清楚地“听”到它发出了一声满足的、长长的叹息。
“啊……终于……有水了……”
那声音虽然虚弱,但不再是绝望的呻吟。
我心里,竟然涌起了一丝小小的成就感。
中午,我没去楼梯间,而是去了公司楼下的小花园。
我找到一棵被烟头烫伤了一块树皮的香樟树。
我能“听”到它在隐隐作痛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,把那块伤疤周围的脏东西擦干净。
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,但我想让它知道,有人在关心它。
它的“痛呼”声,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些。
我开始像个巡视领地的国王一样,每天在公司和家附近的几条街道上溜达。
我“听”到哪棵树的枝桠被风刮断了,就打电话给园林处。
我“听”到哪片花坛被乱停车压坏了,就找物业去投诉。
我甚至开始随身携带一个小喷壶。
看到路边有蔫掉的小草,就上去喷几下。
同事们都觉得我疯了。
“林默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?天天跟花花草草过不去。”
“可不是嘛,昨天我还看他对着一棵树念念有词呢。”
我不在乎。
因为我发现,当我开始“回应”那些声音之后,它们真的变了。
那些刺耳的噪音,渐渐变得可以分辨,可以理解。
我不再是被动地接收痛苦,而是成了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倾听者。
我失眠的毛病好了很多。
虽然还是会听到各种声音,但它们不再让我感到烦躁和恐惧。
更多的时候,我像在听一个社区广播。
东家长,西家短。
“今天阳光真好,晒得我骨头都酥了。”——来自一棵梧桐树。
“那个小孩又想摘我的花!还好他妈妈把他拉走了!”——来自一丛月季。
“下水道堵了,我的根都泡烂了,谁来管管啊!”——来自一棵绝望的柳树。
我甚至从一棵活了几十年的老槐树那里,“听”到了很多关于这条街道的陈年旧事。
比如,哪个位置以前是个池塘,哪家店以前是个书店。
我的世界,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,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和立体。
我那盆“熊童子”,被我养得很好。
它的小“爪子”肥嘟嘟的,毛茸茸的,非常可爱。
它每天都在我的窗台上,用它那婴儿般的“咿呀”声,跟我打招呼。
“太阳出来啦!”
“你回来啦!”
“水,甜甜的!”
它是我在这个嘈杂世界里,最稳定、最安心的慰藉。
有一天,罗姐又扔给我一个活儿。
“林默,这个,城西那个湿地公园的宣传册,你来做。”
又是和植物打交道的活儿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再感到排斥。
我花了一周的时间,泡在那个湿地公园里。
我没有急着去拍照,去找素材。
我只是在里面走,去听。
听芦苇在风中唱歌。
听睡莲在水面做梦。
听水杉林讲述它们从远古走来的故事。
我把这些“听”来的故事,都融入到了我的设计里。
我用的不是鲜艳的色彩,也不是夸张的字体。
我用最朴素的线条和颜色,去还原植物最真实的样子。
每一页,都配上了一段我“翻译”过来的、植物的“心声”。
“我喜欢风穿过我身体的感觉,像爱人的抚摸。”——芦苇。
“我的根扎在淤泥里,但我的心,向着太阳。”——荷花。
“我们见证过恐龙的灭绝,也将见证人类的未来。”——水杉。
设计稿交上去的时候,罗姐看了很久。
“林默,你这次……有点不一样啊。”
“是吗?”
“说不上来,感觉……有灵魂了。”
最后,这个方案毫无悬念地中标了。
甲方非常满意,甚至点名要见我这个设计师。
那是我分手后,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人生,好像重新回到了正轨。
我开始想,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。
用我这种奇怪的能力,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。
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看到了市规划局发布的一条公示。
因为要修建一条新的高架桥,需要移除市中心广场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大榕树。
公示下面,有很多市民留言表示惋惜,但似乎也无可奈何。
毕竟,这是为了城市发展。
但我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那棵大榕树,我认识它。
我每次路过那个广场,都能“听”到它的声音。
它的声音,和别的植物都不一样。
不是悲鸣,也不是喜悦。
是一种非常厚重、非常苍老的、类似智者的低语。
它像一个沉默的史官,记录着这座城市百年的变迁。
我从它的“低语”里,听到过清末的马蹄声,民国的枪炮声,建国初的口号声,改革开放的喧嚣声。
它见过无数的悲欢离合,也庇护过无数的纳凉晚归人。
它的根系,像一张巨大的网,与这片土地的地下水脉紧紧相连。
它不仅仅是一棵树。
它是这座城市的年轮,是这座城市的记忆本身。
现在,他们要把它移走。
“移走”,说得好听。
对于这样一棵百年老树来说,任何一次移栽,都几乎等同于死刑。
它的根系太庞大了,根本不可能完整地挖出来。
我几乎能想象到,当电锯和挖掘机靠近它时,它会发出怎样痛苦而绝望的咆哮。
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。
我必须做点什么。
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耿大爷。
我冲到植物园,把事情跟他一说。
耿大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。
“这棵树,我知道。它是我们市最老的一棵黄葛榕,有植物‘活化石’之称。从植物学的角度,就极具保护价值。”
“那我们能怎么办?”我急切地问。
“正常的渠道,写信、投诉,恐怕来不及了。这种项目一旦公示,基本就是板上钉钉。”耿大D摇了摇头。
“那怎么办?就这么看着它被砍掉?”我几乎要喊出来了。
耿大爷看着我,沉默了片刻。
“林默,你最大的优势是什么?”
“优势?”
“就是你能听到它在说什么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把它的话,告诉所有人。”耿大爷的眼睛里,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“用你的方式,用大家都能看懂的方式。”
我好像明白了。
我回到家,打开电脑。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两夜。
我没有做海报,没有写文案。
我做了一个动画。
一个很短的,只有三分钟的动画。
动画的主角,就是那棵大榕树。
我用最简单的线条,勾勒出它的形象。
然后,我用动画的形式,把它“告诉”我的那些故事,一幕一幕地画了出来。
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在树下喝茶。
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在树下跳皮筋。
年轻的恋人在树下许下誓言。
白发苍苍的老人,拄着拐杖,在树下看着自己的孙子。
动画的背景音,不是我配的音乐。
而是我录下的、经过特殊处理的、大榕树的“声音”。
那是一种低沉的、带着岁月回响的嗡鸣。
我听得懂。
它在说:“我在这里,我看着你们,我爱着你们。”
动画的最后,画面变成了灰色。
挖掘机开了过来,电锯响了起来。
大榕树的“声音”变成了一声痛苦的、撕心裂肺的悲鸣。
屏幕一黑。
最后,打出了一行字。
“当它倒下时,我们失去的,仅仅是一棵树吗?”
我把这个动画,发到了我所有的社交平台。
微博,朋友圈,抖音。
我没有加任何煽情的文字,只有一个标题。
“一棵百年榕树的遗言。”
然后,我开始给所有我认识的、不认识的媒体、大V、环保组织发私信。
一遍又一遍。
做完这一切,我像虚脱了一样,倒在床上。
我不知道有没有用。
我只是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。
我把植物的悲鸣,翻译给了人类。
接下来,就看人类自己的选择了。
动画发出去的第一个小时,没什么反响。
只有几个朋友点了赞,留了言。
“怎么突然搞起公益了?”
“画得不错,挺感人。”
我躺在床上,刷着手机,心里一点点变冷。
也许,是我太天真了。
在城市发展的巨轮面前,一棵树的命运,一个普通人的呼吁,算得了什么?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,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。
是微博的提示音。
有人转发了我的动画。
是一个有几百万粉丝的本地资讯博主。
他只配了一句话:“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,都有它的记忆。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抹去。”
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。
转发量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。
一百,一千,一万,十万……
我的私信箱爆炸了。
无数陌生人发来信息。
“看哭了,我们小时候就在那棵树下玩的!”
“这棵树绝对不能砍!它是我爷爷奶奶的定情树!”
“已拨打市长热线!我们一起保护它!”
“博主,我们支持你!需要众筹吗?需要线下活动吗?”
我看着那些滚动的留言,眼睛湿了。
原来,在乎这棵树的,不止我一个。
那些被它庇护过的人们,那些在它身上寄存了回忆的人们,他们都在。
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被唤醒的契机。
而我,恰好提供了那个契机。
第二天,事情上了本地热搜。
第三天,几家主流媒体报道了这件事。
他们用了我的动画截图,标题是《百年古树面临砍伐,市民集体请愿“刀下留树”》。
规划局的电话被打爆了。
舆论的压力,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。
我每天都在关注着事件的进展,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。
我甚至不敢再去那个广场。
我怕听到大榕树的声音。
我怕它在问我:“我能活下来吗?”
我没法回答它。
一个星期后,市规划局发布了新的公告。
“经专家重新论证及广泛征求市民意见,原定高架桥方案将进行调整,绕开XX广场古榕树。感谢广大市民对我市城市建设的关心与支持。”
公告下面,是一片欢呼。
我看着那段文字,看了足足有五分钟。
然后,我把手机扔到一边,冲进卫生间,打开水龙头,把脸埋进冰冷的水里。
等我再抬起头时,镜子里的我,已经泪流满面。
我成功了。
我们成功了。
我们把那棵树,从“死刑”的判决书上,抢了回来。
那天晚上,我去了广场。
夜色很深,广场上人不多。
我走到那棵大榕树下,伸出手,轻轻地触摸它粗糙的树皮。
我“听”到它的声音。
不再是之前的低语。
是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平和的、带着暖意的共鸣。
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,在对我表示感谢。
同时,我也“听”到了更多。
我听到了它周围的那些小草、灌木,都在发出欢快的、劫后余生的“歌唱”。
整个广场的植物,都在为它们的“王者”能够幸存下来而感到喜悦。
那一刻,我站在树下,被无数种喜悦的声音包围着。
我第一次觉得,能听到植物的声音,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。
这件事之后,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。
我出名了。
虽然没人知道那个动画的作者是我,但“百年榕树守护者”这个称号,让我成了公司里的名人。
罗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,带着几分敬畏。
她开始把一些真正有创意、有深度的活儿交给我。
我也开始有意识地,把我的“特长”运用到工作中。
我接了一个为一家高端有机农场做品牌设计的项目。
我花了很多时间待在那个农场里。
听那些蔬菜瓜果“聊天”。
听它们如何享受阳光雨露,如何和土地、昆虫和谐共生。
我把这些“第一手资料”融入设计,做出的方案让客户惊为天人。
他说:“你简直比我们种地的人还懂这些蔬菜!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我总不能告诉他,是你的番茄亲口告诉我的,它喜欢沙质土壤,而且讨厌和黄瓜做邻居。
我的生活,变得越来越忙碌,也越来越充实。
我不再害怕那些声音。
我学会了如何与它们共存,甚至如何利用它们。
我像一个行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翻译官。
一边是沉默的植物世界,一边是喧嚣的人类世界。
我努力地,在两者之间,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。
我和耿大爷成了忘年交。
我一有空就往植物园跑。
跟着他学习各种植物的习性,也跟他分享我“听”来的各种趣闻。
他总是笑呵呵地听着,然后告诉我:“你看,它们的世界,比我们想象的要精彩得多。”
有一天,我在耿大爷的花房里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是小艾。
她正在帮耿大爷给一盆兰花换盆,动作小心翼翼的,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我愣在了原地。
她看到我,也愣了一下,然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。
“嗨。”
“嗨。”
还是耿大爷打破了尴尬。
“小林来啦。来,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新徒弟,小艾。这姑娘有灵性,对植物有耐心。”
我看着小艾,又看了看耿大爷,一头雾水。
后来我才知道,小艾那天和我分手后,心里一直很难受。
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。
她无意中看到了我做的那个榕树的动画,虽然不知道是我做的,但她被深深地触动了。
她开始反思,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了解植物,不了解自然。
于是,她辞掉了原来那份在金融公司的高薪工作,跑到植物园来当了一名志愿者。
她想从头开始,去认识这个她曾经以为很熟悉,但其实很陌生的世界。
“我以前喜欢花,只是喜欢它们漂亮。”小艾一边给兰花培土,一边对我说。
“跟了耿大爷之后我才知道,每一片叶子,每一朵花,都有它自己的脾气。”
“它们需要你用心去对待,而不是只把它们当成一个装饰品。”
她说话的时候,眼睛亮晶晶的。
那盆被她换好盆的兰花,正在发出一种舒展的、惬意的“哼唱”。
我“听”得出来,它很喜欢这个新家,也很喜欢这个给它换家的姑娘。
我看着小艾,突然觉得,我们之间的距离,好像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重新被拉近了。
我们没有复合。
至少,没有马上复合。
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相处。
一起在植物园帮忙,一起听耿大爷讲课,一起讨论哪种肥料更有营养。
她不再追问我那些“奇怪行为”的原因。
我也没再试图去解释我那匪夷所思的能力。
有些事,不需要说得太明白。
当两个人的频率,慢慢调整到同一个频道时,理解,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。
有一天,我们一起去逛一个新开的创意市集。
市集上有一个摊位,在卖各种微缩盆景。
做得非常精致,把山川湖海都浓缩在了一个小小的花盆里。
小艾看中了一个。
是一个模仿山水画意境的盆景,里面有一棵小小的、姿态遒劲的松树。
“这个好漂亮。”她爱不释手。
我凑过去,“听”了一下。
那棵小松树,正在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、痛苦的呻吟。
“喘不过气……我的根……被铁丝绑住了……好痛……”
我这才注意到,为了塑造出所谓的“苍劲”姿态,它的树干和树根,都被细细的铁丝残忍地捆绑和扭曲着。
这根本不是盆景。
这是酷刑。
“别买这个。”我拉住了小艾。
“为什么?多好看啊。”
“它不开心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。
小艾愣住了。
她大概以为我又是随便找的借口。
我深吸一口气,决定换一种她能听懂的方式。
“你看,”我指着那些铁丝,“为了让它长成这个样子,它的骨头都是被强行拗断的。就像古代给女人裹小脚一样。”
“我们觉得它美,但对它来说,每一秒都是折磨。”
小艾沉默了。
她低头,仔细地看着那些缠在树身上的铁丝。
良久,她轻轻地放下了那个盆景。
“你说的对。”她说,“这种美,太残忍了。”
我们离开了那个摊位。
走在路上,她突然问我:“林默,你是不是……能感觉到它们?”
我停下脚步,看着她。
这个问题,她终究还是问了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能听到。”
我以为她会露出震惊或者害怕的表情。
但她没有。
她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,然后,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。
“怪不得。”她说。
“怪不得你从不让我买鲜切花,怪不得你看到有人踩草坪会那么生气,怪不得……你会为了那棵榕树,做那么多事。”
“原来,你一直都在当它们的翻译啊。”
那一刻,阳光正好。
风吹过路边的行道树,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。
在我耳朵里,那是一首温柔的、带着笑意的歌。
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,彻底地被释放了。
原来,被理解,是这样一种感觉。
后来,我和小艾一起,在耿大爷的指导下,开了一家小店。
不卖花。
我们称之为“植物诊所”。
专门“拯救”那些被养得半死不活的植物。
人们把家里快要死掉的绿萝、发财树、多肉送到我们这里。
我负责“问诊”,倾听它们到底哪里不舒服。
是缺水了,还是烂根了?是得虫害了,还是缺光了?
然后,小艾负责“治疗”。
她用从耿大爷那里学来的知识,给它们换土、施肥、除虫、修剪。
很多被主人放弃的植物,在我们这里,奇迹般地活了过来。
当主人来接它们回家时,我们还会附上一张手写的“养护说明”。
上面写的,都是我从植物那里“听”来的、它们最真实的需求。
“我喜欢晒太阳,但不要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晒我哦。”
“我喜欢喝水,但不要让我的脚一直泡在水里,会烂掉的。”
“如果你能经常跟我说说话,我会很开心的。”
我们的“诊所”生意越来越好。
很多人都说我们这里很神奇。
其实没什么神奇的。
我们只是比别人,多了一点点的耐心,和一种特殊的“沟通”方式。
我的生活,早已离不开那些植物的声音。
我还是会路过花店。
里面传来的悲鸣,依然刺耳。
但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和无力。
我会走进去,挑一盆看起来最痛苦、但还有救的植物,把它买下来。
带回我们的“诊所”,好好照顾它。
我没法拯救所有的植物。
就像一个医生,也没法治好所有的病人。
但我可以,尽我所能。
去倾听,去回应,去帮助。
让更多的人知道,它们不是没有生命的装饰品。
它们是和我们一样,活在这个星球上的、值得被尊重的生命。
我叫林默。
一个能听到植物悲鸣的人。
但这,已经不再是我的诅咒。
这是我的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