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凡人视界》 第一卷客体之域 —被感知的客观世界 第三章身体的机器
《凡人视界》
第一卷:客体之域 —— 被感知的客观世界
第三章身体的机器:从神经科学、生理学角度看,作为生物体的人脑与身体
第一节:决策的幽灵与机器的低语
你坐在咖啡馆里,目光在菜单上徘徊。你的手指在“拿铁”和“手冲咖啡”之间微微颤动。此刻,你清晰地感受到内心一场微型辩论正在上演:拿铁的醇厚温暖令人向往,但手冲的独特风味又充满诱惑。你权衡、你纠结,最终,一个念头如气泡般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:“今天,就来点不一样的吧。”于是,你抬起手,清晰地对服务员说:“一杯手冲,谢谢。”
在你第一人称的体验中,这是一个再明了不过的过程:“你”——一个内在的、有意识的主体——听取了不同欲望的陈述,进行了理性的权衡,并最终做出了一个自由的、属于自己的决定。这个“你”,是你的感受、思想和行动的绝对中心与起源。
然而,在同一时刻,在一个你完全无法感知的维度里,你的身体内部正上演着一场与此截然不同的、雷霆万钧的客观事件。在你视网膜感知到菜单上文字的瞬间,数以亿计的神经元已被激活,电脉冲如闪电般沿着视神经通路射入大脑皮层。不同的神经元集群开始激烈地交锋,它们代表着过往品尝拿铁时多巴胺的奖励记忆、对手冲咖啡好奇心的神经编码、乃至钱包厚薄所触发的焦虑信号。这一切,是化学递质在突触间如烟花般喷射,是离子通道在细胞膜上如闸门般开合,是一场完全由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学规律支配的、复杂到极致的风暴。
最令人不安的是,神经科学实验(如本杰明·利贝特的经典实验)一再提示:在你“意识到”自己做出选择之前的数百毫秒,与你最终决定相关的大脑运动皮层就已经开始活跃了。那个被称为“准备电位”的神经活动,悄无声息地走在了你主观意志觉知的前面。
那么,那个“你”在哪里?那个你所以为的、决策的发起者和所有者,是否仅仅是一个事后的“新闻发言人”,在接收并解读着一台早已自行运转的、无比复杂的生物机器所产出的结果?我们那真切无比的自主感,难道只是颅内一场电化学戏剧投映在意识银幕上的、滞后的幻影?
第二节:谁是“我”的舵手?
由此,一个关乎我们存在核心的疑问,以无可回避的尖锐性突显出来。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坚固的、直接的“自我”体验——一个似乎位于双眼之后、统领着身体、进行着思考、感受着情绪、并做出决定的“内在主体”。这个“我”,是我们所有责任、荣誉、爱恨与故事的绝对前提。
然而,科学所描绘的“客观之域”的身体图景,却是一个由数万亿细胞构成的、遵循严格物理化学规律的、精巧的自动化系统。心脏不待指令自行搏动,激素按照反馈回路悄然调节着情绪,免疫系统在无声中识别并清除外敌,而大脑——这个所谓的“主体”的居所——其决策过程似乎先于主体的意识。
这就将我们引向了本质问题:在这个由客观规律统治的身体机器内部,“自我意识”以及与之相伴的“自主感”,究竟是如何涌现的?它们是一种超越物理规律的幻象,还是这台机器某种特殊的、高层的功能模式?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念头、每一次情感波动,都可以追溯到神经元的活动和分子的互动,那么,“我”还是不是我行动和思想的真正主人?我们如何调和“作为体验主体的我”与“作为客观生物机器的我”这二者之间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?
第三节:解码身体的客观语法
要探寻“我”之谜,我们必须深入身体这台机器的内部,看科学如何运用其强大的工具,试图解读其运行的客观语法。
第一重解码:观察——从症状到系统的映射
最初的观察,源于身体机器的“故障报告”。一位中风患者,大脑特定区域的血管破裂,导致其无法说出物体的名称,却能清晰地描述其功能(运动性失语症);另一位患者,则能流畅地说话,但话语变得毫无意义,且无法理解他人的语言(感觉性失语症)。这些临床观察,本身并不解释“意识”或“自我”,但它们像地图上的坐标一样,将抽象的心智功能(语言产出、语言理解)与具体的物理实体(布罗卡区、韦尼克区)牢牢地锚定在一起。
通过观察无数此类病例,以及后来发展出的fMRI(功能性磁共振成像)和PET(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)等技术,科学家们得以在健康人大脑进行思考、感受、决策时,实时观察到不同脑区的能量消耗和血流变化。观察,就这样将飘忽不定的“心智”,一步步拉回了有形的、可定位的“脑”的疆域。它告诉我们,心智的活动,并非弥漫于虚空,而是高度依赖于一个特定的物质基底,并遵循着某种空间功能分工的客观原则。
第二重解码:实验——叩问因果的杠杆
观察建立了相关性,但实验才敢于去撬动因果的杠杆。在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室里,研究人员运用TMS(经颅磁刺激)等技术,向健康志愿者大脑的特定区域施加一个短暂、精准的磁脉冲。这相当于一个可控的、可逆的“微损伤”。结果令人震撼:通过“关闭”某个脑区,他们可以暂时性地“删除”人的某种能力——比如辨认面孔的能力(面孔失认症),或者暂时性地改变人的道德判断,甚至诱发一种“身后有人”的逼真幻觉。
更基础的实验深入到了单个神经元的层面。通过记录癫痫患者(在接受手术时自愿参与研究)脑中单个细胞的活动,科学家发现了所谓的“祖母神经元”——当一个特定人物(如著名演员詹妮弗·安妮斯顿)的照片出现时,某一个特定的神经元会猛烈地放电。这些实验以最直接的方式证明:我们最私密、最统一的主观体验,其构建基石,是分散的、高度特化的、可以被物理手段干预的神经元的客观活动。 实验,如同一个冷酷的工程师,它向我们演示,改变机器的物理参数,将直接导致“心智”输出结果的改变。
第三重解码:数学语言——心智的计算本质
然而,仅仅有脑区的定位和神经元的放电,尚不足以解释心智的复杂功能。这时,数学与计算模型提供了更深层的洞察。认知科学和计算神经科学将大脑视为一个信息处理系统。一个简单的决策,可以被建模为一个“随机游走”或“证据累积”的数学过程,当支持某一选项的神经证据累积到某个决策阈值时,行动便被触发。这完美地解释了反应时间和准确率之间的权衡关系。
更深一层,人工神经网络模型向我们展示,即使是简单的数学单元,通过多层连接和基于误差反馈的权重调整(学习算法),也能从数据中提取出复杂的特征,乃至表现出泛化、抽象等类智能行为。这强烈地暗示,我们引以为傲的智能、模式识别乃至审美,可能都源于一种( albeit 极其复杂的)数学优化过程。数学语言,正在尝试将“意识”、“学习”、“记忆”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词汇,翻译成关于信息编码、传输、整合与计算的客观术语,将心智的“软件”运行在脑的“硬件”之上这一过程形式化。
第四节:涌现的舵手与叙事的自我
经过这三重解码,我们可以尝试达成一个融合性的洞见:“自我”并非一个位于大脑某处的、微小的“侏儒”或“幽灵”,而是整个身体机器作为一个复杂系统,在与其环境进行动态互动时,所“涌现”出来的一种高级功能状态。它是一个过程,而非一个实体。
“客观之域”的规律,构成了这个涌现过程不可违背的硬约束。神经递质的释放、膜电位的变化、神经网络的结构可塑性,所有这些都严格遵循物理化学定律。利贝特实验中那先行的“准备电位”,并非否定了自由,而是揭示了“决策”是一个在潜意识层面就开始酝酿的、多阶段的客观过程。我们的有意识觉知,更像是这个过程的“顶峰体验”或“最终整合”,而非它的唯一发起者。
然而,这并不意味着“自我”是幻象。恰恰相反,这个涌现的“自我模型”具有极其重要的功能。大脑为了有效地管理身体、预测世界、做出长远规划,需要一个统一的、简化的“用户界面”。这个界面,就是我们的“自我意识”。它将分散的感官输入、混乱的内在驱力、纷繁的记忆碎片,整合成一个连贯的、具有时间延续性的叙事——也就是“我”的故事。这个叙事性的自我,虽然它在因果链条上并非“第一推动者”,但它作为一个高度整合的信息中心和行为调节器,在更高的层次上发挥着关键作用。
因此,我们既不是完全被物理定律决定的傀儡,也不是一个可以违背物理定律的幽灵舵手。我们是一种具身的、嵌入世界的理性系统。我们的自由,不在于从物理因果中逃脱,而在于我们能够运用这个涌现的“自我模型”,对自身的欲望、信念和外部环境进行反思性的认知。我们可以思考我们的思考,质疑我们的冲动,并基于更长远的价值和更复杂的模型来“否决”或“修正”那些初级的、自动化的决策倾向。这种基于高级认知功能的自我调节和引导,便是人类自由的独特形式。
第五节:与机器和解,与自我共舞
让我们回到咖啡馆的那个决定。现在,你理解了,那句“一杯手冲,谢谢”的背后,并非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一时兴起,而是一台历经数百万年进化、由宇宙星辰物质构成的、精妙绝伦的生物机器,在整合了海量内部状态与外部信息后,所达成的的一个复杂计算结果。
那个“你”,不再是孤独地悬浮于机器之上的幽灵舵手,而是这台机器本身最辉煌、最集成的功能展现。你的意识,是身体机器的“首席体验官”,是它面向世界的叙事中心。
这种理解,带来了一种深刻的谦卑,也带来了一种坚实的解放。谦卑在于,我们认识到我们的理性有其边界,深受生物学底层的驱动和影响;我们的“直觉”,往往是潜意识计算的快捷方式。这让我们对自身的偏见、情绪的波动多了一份觉察和宽容。
解放在于,我们明白了自我塑造的可能性。既然大脑具有惊人的可塑性,那么,我们的每一次学习、每一次反思、每一次在冲动面前暂停并选择不同的行为,都是在用新的经验重新塑造这台机器的连接与权重。我们无法选择最初的“出厂设置”,但我们确实在参与自己一生的“固件升级”。
于是,我们不再与自己的身体为敌,不再将之视为囚禁灵魂的腐朽皮囊,或是一堆受欲望摆布的肉体。它是我们与客观世界交互的唯一舟筏,是我们所有体验和创造的物理基石。与这台机器和解,理解它的运作规律,倾听它的需求,引导它的潜能,便是我们作为“涌现的舵手”所能行使的、最真实也最珍贵的自由。我们,正是这台会思考、能感受、可引导的、无比复杂的身体机器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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