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草的习性
花草对于光的回应是最为敏锐的。牵牛花把计时器藏在卷须里,晨光一掠,紫喇叭便吹响;夜来香却偏要等月亮爬上屋脊,才肯把积攒了一天的香气慢慢释放出来。我曾在六月正午把一盆夜来香搬到太阳下,想让它在白天也吐露芬芳,结果它紧紧收拢花瓣,赌气似的沉默了一整天。后来我明白,它们的光合作用、蒸腾作用、开花节律,看似普通的生理机制,实则是对亿万年光照史的忠诚——背叛特定的时辰,就等于背叛自己。人又何尝不是如此?我们总说“熬夜伤身”,却仍有人甘愿在深夜点亮屏幕,只因那一点幽蓝的光,像极了远古洞穴里不肯熄灭的火。
花草之于水则更为私密。铜钱草像口渴的孩子,土面一干就耷拉脑袋;多肉却像个吝啬的老财主,叶片里锁着一整个雨季的水分,旁人休想多拿一滴。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昙花,它把一生的水都攒在夜里,只为两三个小时的倾心绽放。我见过昙花绽放,先是外层花瓣微微颤抖,仿佛在犹豫要不要赴一场注定会散的筵席;继而雪白的大氅层层打开,露出金色流苏般的花蕊,香气浓得几乎让人窒息。天亮前,它开始收拢,像一把折扇缓缓合上,最终垂首,花瓣边缘泛起淡褐色的疲惫。那一瞬,我知道“习性”里暗藏的生命际遇:它们用全部积蓄兑换一次完美,然后坦然接受凋零。总有人把“及时行乐”挂在嘴边,却鲜有人如昙花般决绝。遇事总想再等等,等更好的水、更肥的土、更长的夏,结果等到花也谢了,人也散了。
土壤是草木的方言。同样一株薄荷,栽在溪边湿地里,叶片肥厚,香气清冽;挪到干燥的楼顶,新叶立刻变得细窄辛辣,仿佛在倔强地说:“你要我改口,我便换一种活法。”茉莉则挑剔得像旧式闺秀,非红壤不扎根,非微酸不展眉。我曾用楼下挖来的黄土种茉莉,它只长叶,三年不开一朵花。后来换了半袋腐叶土掺沙,第二年夏末,枝头竟爆出繁星般的小白花,香气顺着晚风爬上窗棂。那一刻,土壤不再是沉默的颗粒,而是草木的母语,里面藏着永无穷尽的诗意。
若说光、水、土是草木的外在契约,那么温度便是它们体内的暗河。冬天,我把一盆绿萝留在没有暖气的书房,想试试它的耐受底线。结果,半月之后,它叶片发黑,茎秆软垂,像被抽走了脊椎。我把它搬进卧室,剪去冻伤的藤蔓,只留下根部两节微绿的结节。整个冬天,它沉默如一块枯木。立春那天,我忽见土面探出一点嫩黄的芽,像婴儿试探世界的指尖。此后它疯长,三个月就爬满半扇窗。原来“习性”里还有一条:只要根还在,就没有真正的死亡,只是低温让生命按下了暂停键。人呢,遭遇挫折时,爱说一句“撑过去”。其实,草木早就示范了另一种智慧:不必硬撑,可以蛰伏,可以萎缩,可以把所有力量收回根部,等风回暖,等雨来润,再重新发芽。
草木之间亦有纠缠。把喜阳的向日葵和耐阴的蕨类放在一起,前者会拼命拔高,用影子霸凌后者;后者则把叶背翻成灰绿,像无声的抗议。相反,把豆科植物的根瘤菌请进土壤,它们便甘愿做地下邮差,为邻株输送氮素。最有趣的是薄荷与番茄:薄荷的挥发油能驱走番茄重要的害虫蚜虫,番茄则回报以高浓度的糖分,吸引蜜蜂为薄荷传粉。这种互惠不是道德,而是经亿万年试错后写进基因的生命算法。人眼看它们是静止的,却不知地下的根须正悄悄握手,叶面气孔正交换密电。所谓“共生”,正是各自的习性找到了最大的公约数。
花草和人一样,习性难移。我曾用遮光网延迟牵牛花开,用磷酸二氢钾催花,用空调制造恒温。起初我以为“人定胜天”,直到发现被催花的月季虽大却无香,恒温下的兰花虽绿却不开。原来习性是天然的,是草木用漫长岁月签下的契约,篡改条款的代价是失去灵魂。那顺应为之呢?比如把南向窗台留给茉莉,把北向角落让给蕨;夏天给多肉断水,冬天给绿萝围上旧毛衣。当人与花草停止对抗,花草反而用更蓬勃的生长予以回报。花草像一面镜子,照见了世间万情:不是控制,而是陪伴。
被顺应习性的花草,各守时差,各说方言,可以在同一盆土里达成微妙的平衡。一个养花人,偶尔浇点水,松松土,更多时候只需坐着,看它们以习性完成一场场无声的演出。
花草是诚实的。它们不撒谎,不掩饰,不拖延,把对世界的应答写进每一片叶、每一道纹。世人若能学到其中万一,就不会在深夜为一次争论辗转,为一次选择懊悔。而是该醒时醒,该睡时睡,该荣时荣,该枯时枯,一切原本可以顺其自然。
来源:《阅读时代》2025年第10期
作者:程应峰(作者系本刊特约撰稿人)
编辑:胡雅诗(见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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