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8年夏夜断电,女同事凑近耳边:敢不敢玩个胆大的
二十多年了,我再也没能像个爷们儿一样,直视陈江河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,跟我一样,看过铁水、熬过通宵、被电焊的弧光灼过。可他的,清澈、坦荡,像厂区里那口老井,一眼能望到底。我的,不行。我的眼睛里,藏着一根刺,一根在九八年那个停电的夏夜,被一个女人的耳语,悄悄扎进心底的刺。
所以当儿子,我唯一的儿子李小兵,涨红着脸站在我面前,梗着脖子说“爸,我想去跟陈江An师傅学手艺”时,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不行!”
那根刺,猛地动了一下,疼得我一哆嗦。
屋子里的空气,瞬间就凝固了。妻子手里的毛线针停了下来,惊讶地看着我。儿子眼里的光,一点点熄灭,变成了不解和委屈。
他们不懂。他们只知道,陈江河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钳工师傅,是所有想学手艺的年轻人眼里的大神。他们不知道,这个大神,是我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,是我这半辈子,绕着走的一片沼泽。
那片沼泽的源头,就在九八年。
那一年,我还不是现在这个守着个半死不活修理铺的李师傅,而是国营红星机械厂里,最有灵气的青年钳工,李卫东。
那一年,天总是很蓝,夏天总是很热,厂里的冰棍儿总是五毛钱一根。
那一年,苏梅的头发,总是扎成一个不安分的马尾,随着她走路的节奏,在我的眼角余光里,一晃,一晃。
第一章 九八年的那根刺
一九九八年的夏天,像一口烧得滚烫的铁锅,把整个城市都扣在底下,没日没夜地煎熬。
厂里的老式吊扇,转得有气无力,像个快断气的老头儿,呼出来的风都是热的。车间里,机油味、汗臭味、金属切割后那股子铁锈味,混在一起,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,甩都甩不掉。
我叫李卫东,那年二十四岁,是厂里钳工车间最年轻的八级工。这名头听着响亮,其实就是个凭手艺吃饭的。我的师傅,是陈江河。
说起陈江河,整个红星厂,没人不竖大拇指。他那双手,稳得像焊在操作台上的台虎钳,能把图纸上零点零一毫米的误差,给硬生生地磨出来。他话不多,人也闷,一双眼睛总是盯着手里的活儿,好像那块冰冷的铁疙瘩,才是他唯一的知己。
我跟他学了五年,挨的骂比吃的饭都多。但他教我的,是真东西。怎么看图纸,怎么选刀具,怎么听声音判断钻头的深浅……这些,都刻进了我的骨子里。我打心底里敬他,也怕他。敬他的手艺,怕他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。
那时候,车间里除了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,还有几个“厂花”,苏梅就是其中最扎眼的一个。
她跟我们不一样。她是技校毕业分配来的,懂理论,会画图,不像我们,是一身力气一脸油污。她人长得白净,眼睛大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最要命的是,她不怕我们这些满身机油味的工人,总爱抱着个图纸本,跑到我们工位旁边问东问西。
“李师傅,你这根轴,倒角为什么用这个角度啊?”
“李师傅,你这锉刀使得真好看,跟跳舞似的。”
她一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像夏天里咬开的第一口西瓜。周围的老爷们儿就跟着起哄,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脸皮薄,每次都被她问得面红耳赤,手里的活儿都差点干砸了。
可心里,又有点儿说不清的欢喜。
那年七月,厂里接了个大单,给省里的一个重点项目赶制一批精密配件。这活儿,技术要求高,时间又紧,厂长亲自坐镇,把任务压给了我们钳工车间,点名让陈江河带队。
我和苏梅,都被分进了这个攻关小组。
陈江河还是老样子,一张图纸看了半天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他把最关键的一道工序,加工核心的传动轴,交给了我。
“卫东,这活儿,只能成功,不能失败。差一丝一毫,整套设备就得报废。”他拍拍我的肩膀,手上的力道很重。
我心里又激动又紧张,挺直了腰杆,“师傅,您放心!”
那段时间,整个车间都跟上了发条一样。白天机器轰鸣,晚上加班加点。苏梅负责技术核对和记录,天天跟着我们泡在车间。她换下了漂亮的连衣裙,穿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头发也用帽子箍了起来,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,在昏暗的灯光下,还是那么醒目。
她总是在我旁边,递个水,或者在我满头大汗的时候,悄悄用她的手帕给我擦一把。那手帕上,有股淡淡的肥皂香。
我能感觉到,陈江河看我的眼神,也多了几分赞许。我知道,只要这个项目干下来,我转正提干,甚至分房子的事,就八九不离十了。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好日子,在向我招手。
可偏偏,就在交工前三天,出事了。
那天晚上,又是加班。天热得邪乎,连一丝风都没有,空气闷得像一团湿棉花。晚上九点多,正是人最疲惫的时候,车间里的灯,“啪”的一声,全灭了。
停电了。
那个年代,停电是家常便饭。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,就是要命了。
黑暗中,机器的余温还在散发着热气,所有人都愣住了,接着就是一片咒骂声。陈江河摸黑点了根烟,火星在一片漆黑里明明灭灭。
“都别慌,去问问电工,什么时候来电。”他的声音还算镇定。
消息很快传来,是片区线路故障,抢修起码要到后半夜。
所有人都泄了气。这批活儿明天一早就得装车运走,还差最后几道关键的打磨和抛光。没电,什么都干不了。
陈江河蹲在地上,一口接一口地抽烟,烟头的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,满是焦虑。我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黑暗里来回踱步。这根传动轴,就差最后一道精磨了,是我亲手做的,要是砸在我手里……我不敢想那个后果。
黑暗中,我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。
一股熟悉的肥皂香传来。是苏梅。
“卫东,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,“跟我来。”
我愣了一下,鬼使神差地跟着她,走到了车间后面的工具库。这里更黑,也更安静,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。
“急坏了吧?”她问。
“能不急吗?这可是军令状。”我叹了口气,靠在冰凉的铁架子上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,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,带着一丝蛊惑的语气,凑到我耳边,轻轻地说:
“卫...卫东,敢不敢...玩个胆大的?”
第二章 黑暗里的耳语
她的呼吸,带着一丝温热,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耳廓,让我浑身一个激灵。
“什么……什么胆大的?”我的声音有点发干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能感觉到她离我很近。那种属于年轻姑娘的,混着肥皂和汗水的淡淡馨香,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我牢牢罩住。
“我知道有个办法,能让这根轴‘合格’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了,“而且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“什么办法?”
“我前两天看技术手册,有一种备用材料,性能参数跟咱们现在用的这种高强度合金钢,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相似度。关键是,那种材料,咱们库房里就有现成的半成品,只需要稍微改动一下尺寸,用手动的工具就能完成最后的打磨。不需要用电。”
我的心跳开始加速。我明白她的意思了。这是偷梁换柱。
“不行!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,“那怎么能行?材料不一样,硬度和耐磨性肯定有差别。万一用在设备上出了问题,那是天大的事故!”这是师傅陈江河教给我的第一课,做技术,来不得半点虚假。
“不会的,”苏梅的语气很笃定,“我查过了,那套设备的核心受力点不在这个传动轴上,它主要起一个连接作用。用那种备用材料,在理论寿命上,只是会缩短几年,但短期内绝对看不出来。咱们这是应急,是为了完成任务。等以后有时间,再给他们更换一根不就行了?”
她的话,像个小魔鬼,在我耳朵边上不停地吹风。
“这……这是欺骗。要是被师傅知道了……”我一想到陈江河那双严厉的眼睛,就觉得后背发凉。
“前途”两个字,像一把锤子,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。
我才二十四岁,我不想一辈子当个满身油污的工人。我想提干,想分房子,想把乡下的父母接来享福。我想……让眼前这个叫苏梅的姑娘,高看我一眼。
那一刻,我脑子里天人交战。一边是师傅平日里“技术就是良心”的教诲,一边是苏梅描绘出的那条通往光明前途的捷径。
黑暗放大了人的欲望,也稀释了人的恐惧。
我能听到自己“咚咚”的心跳声,像是在擂鼓。
“就这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苏梅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里带着一丝央求,“卫东,算我求你了,我也不想看着大家的心血白费。而且,我也参与了技术核对,真出了事,责任我跟你一起扛。”
“一起扛”这三个字,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道防线。一个姑娘家都有这个担当,我一个大男人,还怕什么?
“干!”我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说干就干。我们俩像两个做贼的,摸黑进了库房。苏梅对库房比我熟,很快就找到了那根备用的半成品轴料。我凭着多年的手感,在黑暗中检查了一下尺寸,确实相差不大。
我们把那根半成品搬回工位,又把我那根只差最后一道工序的“正品”,悄悄藏进了废料堆的深处。
接下来,就是凭手艺了。
没有电,所有的电动工具都成了废铁。我只能靠最原始的办法:手摇钻、锉刀、还有砂纸。苏梅也没闲着,她找来几根蜡烛,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小小的手摇发电机,连上一个灯泡,给我提供了一点微弱的光亮。
烛光摇曳,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机床上,拉得老长。
整个车间一片死寂,只有我“唰唰”的锉磨声,和我们俩紧张的呼吸声。苏.梅就蹲在我旁边,帮我扶着工件,不时用布擦去我额头的汗。她的眼神里,有紧张,有兴奋,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近乎崇拜的光。
在那样的光线下,我觉得自己像个孤胆英雄。那种感觉,既刺激,又充满了罪恶感。
我使出了浑身解数,把这辈子学到的手艺都用上了。每一锉,每一磨,都小心翼翼。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,滴在滚烫的金属上,发出一声轻微的“滋啦”声,然后蒸发不见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当我的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时候,那根“赝品”终于在我手中完成了。我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,尺寸、光洁度,竟然跟图纸上的要求分毫不差。
在微弱的烛光下,它闪着幽幽的光,看起来,跟那根真品,一模一样。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苏梅也笑了,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。她把水壶递给我,“卫东,你真厉害。”
那一刻,所有的愧疚和不安,都被这句赞美冲淡了。我甚至觉得,我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。
就在这时,车间的大灯,“啪”的一声,亮了。
电来了。
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,我和苏梅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等我们适应了光线,一回头,就看到了站在车间门口的陈江河。
他手里还夹着烟,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,还有我脚边那根“完工”的传动轴。
我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第三章 一个秘密的分量
陈江河的目光,像两把锋利的锥子,先是落在我脚边的传动轴上,然后,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。
我的脸“刷”地一下就白了,手脚冰凉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,连呼吸都觉得困难。
完了。
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。
苏梅也吓得不轻,脸色苍白地站在我身边,紧紧地咬着嘴唇。
车间里静得可怕,能听到灯管里“嗡嗡”的电流声。几个刚被灯光惊醒的工友,也睡眼惺忪地望向我们这边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陈江河掐灭了烟,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过来。他的脚步声,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。
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,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。偷梁换柱,这在手艺人眼里,是砸自己饭碗,更是欺师灭祖的大罪。他就算当场把我逐出师门,我也无话可说。
他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捡起了那根传动轴。
他没有马上发作,而是把它拿到灯下,眯着眼睛,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。他看得那么认真,从这头到那头,每一个倒角,每一个沟槽,甚至用指甲去感受表面的光洁度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。
我的后背,已经被冷汗湿透了。
终于,他看完了。他抬起头,目光在我跟苏梅之间来回扫视。
“你们俩……干的?”他的声音沙哑,听不出喜怒。
我喉咙发紧,半天说不出一个字。
旁边的苏梅却深吸一口气,抢先开了口:“师傅,是我……是我出的主意。跟卫东没关系,是我逼他干的。”
我猛地抬头看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
陈江河的目光,最终还是落在了我身上。那眼神,很复杂。有失望,有疑惑,但奇怪的是,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滔天怒火。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自己会窒息。然后,他叹了口气,把那根轴递给我。
“尺寸,精度,都够了。”他缓缓地说,“从手艺上讲,活儿……干得漂亮。”
我愣住了。
他接着说:“但是,卫东,你记住,手艺是根,良心是魂。根歪了,魂没了,手艺再好,也是个祸害。”
说完,他没再看我们一眼,转身对其他工友喊道:“都愣着干什么?来电了!赶紧干活!天亮之前,必须全部装配好!”
车间里又恢复了机器的轰鸣声。
陈江河就这样,高高地举起,又轻轻地放下。他没有追问材料的事,也没有当众拆穿我们。他就好像……什么都没发现一样。
可我心里清楚,他什么都知道。他那双眼睛,跟卡尺一样准。两种材料虽然相似,但在打磨时的手感和光泽上,细微的差别,绝对瞒不过他。
他不说,比骂我一顿,打我一顿,更让我难受。
那是一种无声的,却又沉重无比的惩罚。它像一座大山,从此压在了我的心上。
第二天,那批配件准时交了货,厂里上下欢欣鼓舞,给我们攻关小组开了表彰会,发了奖金。我作为主要技术骨干,拿了最大的一份红包,还被评为当年的“青年生产标兵”。
在热烈的掌声中,我看着台上唾沫横飞的厂领导,看着台下同事们羡慕的目光,脸上在笑,心里却像被黄连水泡过一样,苦涩不堪。
我偷偷去看陈江河,他坐在角落里,面无表情地鼓着掌,自始至终,都没有朝我看一眼。
从那天起,一切都变了。
而我和苏梅,也变得尴尬起来。我们共同拥有一个不光彩的秘密,这秘密没有让我们走得更近,反而像一道鸿沟,横亘在我们中间。她几次想找我说话,都被我刻意避开了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。是该感谢她让我“一步登天”,还是该怨恨她让我背负了沉重的道德枷锁?
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,一门心思扑在技术上。我比以前更刻苦,更较真,对每一个零件都要求到极致的完美。我像一个苦行僧,企图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,来为那个夏夜的错误赎罪。
我以为,只要我的手艺越来越好,总有一天,能把心里的那根刺给磨平了。
后来,厂子效益开始下滑,进入了漫长的阵痛期。陈江河作为技术骨干,被一家南方的私营企业高薪挖走了。
他走的那天,我去送他。在长途汽车站,他递给我一支烟,替我点上。
“卫东,好好干。”他说,“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,别把路走窄了。”
我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我知道,他还在点我。
他走了。苏梅没过多久,也辞职了。听说,她也去了南方,去找陈江河了。
再后来,厂子彻底倒了,我们都成了下岗工人。我用那点微薄的遣散费,在街角开了这个小小的修理铺,修修电器,配配钥匙,勉强糊口。娶妻,生子,日子就像门口那条被压得坑坑洼洼的马路,不好走,但也还能过。
我以为,九八年的那个夏天,连同那个秘密,会随着红星厂的烟囱一起,永远地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。
我以为,陈江河,苏梅,这两个名字,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我的生活有任何交集。
可我忘了,这个世界,有时候,小的就像我们当年的那个车间。
躲,是躲不掉的。
第四章 躲不开的重逢
儿子李小兵,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。他不像我,手笨,但脑子灵,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。尤其是对那些老式的机械玩意儿,有一种天生的痴迷。
高中毕业,他没考上大学,也不愿意去读那些不好不坏的专科。他跟我说:“爸,我想学一门真手艺,能吃一辈子的那种。”
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,想起了当年的自己,心里一阵欣慰,也一阵酸楚。
我这点三脚猫的修理技术,糊口可以,但教不了他真本事。我希望他能找个好师傅,踏踏实实地学。可如今这个时代,好师傅去哪里找?
没想到,兜兜转转,他自己找到了。
“爸,我打听过了,咱们市里,现在搞机械加工最厉害的,就是城东开发区的‘江河精工’。老板叫陈江河,听说以前是咱们红星厂的老师傅,手艺神了!”儿子说起这个,眼睛里放着光。
“江河精工”……陈江河……
这几个字,像一道惊雷,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我上网查了查,铺天盖地都是这家企业的新闻。行业领军,技术标杆,省里的明星企业。新闻照片上,陈江河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,站在各种领奖台上,头发已经花白,但眼神还是那么锐利,身板还是那么硬朗。
他旁边,站着一个气质干练的女人,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。
是苏梅。
照片下的文字介绍写着:总经理,苏梅。
他们俩,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。而且,把事业做得这么大。
看着他们功成名就的样子,再看看自己这个油腻腻的修理铺,和一双长满老茧的手,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。是嫉妒?是自卑?还是那份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愧疚,又开始隐隐作痛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我不能让儿子去。
我不能让我的儿子,去拜一个我连正眼都不敢看的人为师。我更不能,让他将来从别人口中,知道他父亲那段不光彩的过去。
那是我的耻辱,我不想让它延续到下一代。
所以,我才会那么失态地冲儿子大吼。
可儿子不理解。在他眼里,父亲的反对是那么的不可理喻。
“为什么?爸,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?陈师傅是这个行业最好的,我去他那里,才能学到真东西!你是不是跟他有过节?”小兵追着我问。
“大人的事,你少管!”我烦躁地挥挥手,躲进了里屋。
这事,就这么僵住了。家里一连好几天,气氛都跟冰窖一样。妻子唉声叹气,儿子一言不发,用沉默跟我对抗。
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可那道坎,我就是过不去。
一个星期后,妻子下班回来,脸色很奇怪。她把我拉到一边,递给我一张名片。
名片设计得很简洁,上面写着:江河精工 总经理 苏梅。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。
“她……她来找你了?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妻子点点头,“今天她来我们单位办事,正好碰上了。她还记得我,问起了你,还问起了小兵。她说……听说小兵想学技术,随时欢迎他去厂里看看。”
我捏着那张光滑的卡片,指尖冰凉。
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“你怎么说的?”我问。
“我还能怎么说?只能说谢谢苏总,说你身体不太好,这事以后再说。”妻子看着我,小心翼翼地问,“卫东,你跟他们……到底怎么了?我听苏总那口气,不像是跟你有仇啊。她还说,陈师傅经常念叨你,说你是他带过的最有天分的徒弟。”
最有天分的徒弟……
这句话,像一根针,又准又狠地扎在了我最痛的地方。
是啊,我曾经是。可我亲手把这份“天分”,连同师傅的信任,一起丢进了九八年那个夏夜的黑暗里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过去那些画面。陈江河失望的眼神,苏梅在烛光下的脸,还有那根闪着“罪恶”光芒的传动轴。
二十多年了,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。可原来,它一直都在,就像一个长在心里的肿瘤,平时感觉不到,但一碰,就疼得要命。
也许,是时候做个了断了。
为了儿子,也为了我自己。
第二天,我找出了一件压在箱底的,最体面的外套穿上。对着镜子,我仔细地刮了胡子,梳了梳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。镜子里的人,眼角有了皱纹,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沧桑。
我深吸一口气,拨通了名片上的那个电话。
电话响了几声,被接了起来。
“喂,您好,哪位?”
我的手心开始冒汗,喉咙发干。
“我……我是李卫东。”
第五章 儿子的质问
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。
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边,轻轻地吸了一口气。
“卫东?真的是你?”苏梅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,“我还以为,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联系我了。”
她的语气,听不出是调侃,还是埋怨。
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说:“苏总,我想……我想为我儿子的事,跟您和陈师傅,当面谈谈。”
“好啊。”她答应得很爽快,“别叫什么苏总了,叫我苏梅吧。下午有时间吗?来我们厂里,我让陈江河也在办公室等你们。”
挂了电话,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,浑身虚脱。
我把决定告诉了儿子。小兵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。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,“爸,你同意了?你真的同意了?”
看着他兴奋的样子,我心里一阵发酸。我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
下午,我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车,载着儿子,往城东开发区驶去。
“江河精工”的厂区,比我想象的还要气派。崭新的厂房,干净的道路,穿着统一工装的工人来来往往,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。这跟我记忆里那个破旧、昏暗的红星厂,简直是两个世界。
在办公楼门口,苏梅已经在等我们了。
她穿着一身合体的职业套装,头发盘在脑后,显得十分干练。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,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自信和从容。看到我们,她脸上露出了真诚的微笑。
“卫东,好久不见。”她主动向我伸出手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握住了。她的手,温暖而有力。
“这是小兵吧?长得真高,比你爸帅。”她又笑着对小兵说。
小兵有些害羞,红着脸叫了一声“苏阿姨好”。
走进办公室,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陈江河。
他老了。背有些驼了,两鬓斑白。但那股子属于手艺人的,沉稳如山的气场,一点没变。他看到我,站了起来,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涌动。
“师傅。”我低下头,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这两个字,我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二十多年。
陈江河“嗯”了一声,指了指对面的沙发,“坐吧。”
气氛有些尴尬。苏梅忙着给我们倒茶,试图缓和气氛。
“卫东,小兵这孩子,我听说了,是个好苗子。你放心,只要他肯学,江河肯定会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他。”苏梅说。
我端着茶杯,手有些抖。我看着陈江河,鼓足了勇气,说:“师傅,苏梅……我知道,我没资格再求您什么。我今天来,一是谢谢你们还肯给小兵这个机会。二是……有些话,我想单独跟师傅说。”
苏梅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。她拉起小兵,“走,小兵,阿姨带你去车间看看,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德国进口机床。”
办公室里,只剩下我和陈江河两个人。
他没说话,只是拿出一包烟,递给我一根,自己也点上一根。
烟雾缭绕中,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,心里那些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话,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。
“还在为当年的事,跟我闹别扭?”他先开了口,语气很平淡。
我浑身一震,猛地抬起头。
他弹了弹烟灰,看着我,“我一直以为,你是个聪明人。没想到,一根筋了二十多年。”
“师傅,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我对不起您。我给您丢脸了。”
“你丢的不是我的脸,是你自己的。”他打断我,“你以为,我当初什么都不知道?”
我低下了头,心里最后一点侥幸,也破灭了。
“那批活儿,交工之后,我悄悄留了一根备件。拿去做了金属成分分析。”他缓缓地说,“结果,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我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
“我当时,确实很生气,很失望。我甚至想过,要把你从厂里开除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变得锐利起来,“但是,我没有。”
“因为……苏梅把所有责任都揽了过去。更因为,我看到了你后来的变化。你比谁都刻苦,比谁都较真,你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除了技术,什么都不想的疯子。我知道,你心里有根刺。这根刺,比我任何惩罚,都管用。”
他说着,掐灭了烟头。
“卫东,人这一辈子,谁能不犯错?犯了错,躲着,藏着,那叫懦夫。敢把它拿出来,晒晒太阳,那才叫爷们儿。”
他的话,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,敲在我的心上。
我一直以为,是那个秘密毁了我。可现在我才明白,真正毁了我的,是我这二十多年来,面对这个秘密的懦弱和逃避。
我不敢面对他,不敢面对苏梅,更不敢面对那个犯了错的自己。我用一道墙,把自己死死地困住了。
那天,我是怎么走出陈江河办公室的,已经记不清了。
回家的路上,小兵坐在我身后,一路无话。
到了家门口,他跳下车,突然转身,定定地看着我。
“爸,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,眼睛红红的,“刚才在车间,苏阿姨……都跟我说了。”
我心里一惊。
“她说了九八年停电那晚的事。她说,是她年轻不懂事,怂恿你犯了错。她说,你才是那件事最大的受害者,因为你把所有的责任和愧疚,都一个人扛了下来。”
儿子的眼神里,没有鄙视,没有责备,只有心疼。
他走上前,轻轻地抱住了我。
“爸,在我心里,你从来都不是懦夫。你是我最尊敬的人。”
那一刻,我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,再也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那根扎在我心里二十多年的刺,好像,终于被这温暖的拥抱,给融化了。
第六章 一杯白酒的滋味
心里的疙瘩一旦解开,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。
我一边择菜,一边说:“请你陈大哥和苏梅嫂子,到家里来,吃个便饭。”
妻子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乐开了花,“哎,这就对了嘛!早就该这样了!”
我给苏梅打了电话,邀请他们夫妇来家里吃饭。苏梅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了,“好啊,卫东,你这顿饭,我们可等了二十多年了。”
那天,妻子拿出看家本领,做了一大桌子菜。小兵也难得地在厨房里帮忙,爷俩儿说说笑笑,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。
傍晚,陈江河和苏梅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了。一进门,陈江河就脱下外套,很自然地挽起袖子,“弟妹,有什么要帮忙的?我别的不会,切个菜,打个下手还行。”
那熟稔的口气,仿佛我们之间,从未有过那二十多年的隔阂。
饭桌上,我打开了白酒。
我先给陈江河满满地倒了一杯,然后给自己也倒上。
我端起酒杯,站了起来,对着陈江河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师傅,这第一杯酒,我敬您。为我当年的不懂事,给您赔罪。”
说完,我一仰脖,一杯酒,火辣辣地从喉咙烧到了胃里。
陈江河也站了起来,端着酒杯,看着我,眼睛里有欣慰,也有感慨。他没多说什么,也把杯里的酒,一口干了。
“好,这杯酒,我喝了。”他放下酒杯,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。以后,咱们师徒,还是师徒。”
苏梅和妻子在一旁,看着我们,眼圈都有些红。
我重新坐下,又给自己倒满。
“这第二杯,”我端起来,对着苏梅,“嫂子,我敬你。当年,谢谢你把责任都揽过去。也怨我,小心眼,躲了你这么多年。”
苏梅连忙摆手,“卫东,你快别这么说。要说错,错在我。是我年轻气盛,害了你。该道歉的是我。”
她说着,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,端起来,“这杯酒,我陪你喝。就当是,给咱们那段回不去的青春,画个句号。”
说完,她也干了。一个女人,喝得那么豪爽,那么坦荡。
我看着她,心里最后一点芥蒂,也烟消云散了。
是啊,青春。谁的青春不犯错呢?我们都曾年轻过,冲动过,为了所谓的“前途”和“捷径”,走过弯路。重要的是,我们最终,都找回了那颗初心。
那顿饭,我们吃得很尽兴。
酒过三巡,话匣子也打开了。我们聊起了红星厂的那些旧人旧事,聊起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。
我才知道,陈江河和苏梅刚去南方的时候,也吃了很多苦。睡过工地,啃过馒头,被人骗过,也被人坑过。但他们俩,一个有技术,一个有头脑,硬是咬着牙,一步一个脚印,从一个小作坊,干到了今天这个规模。
“说到底,还是得靠手里的真本事吃饭。”陈江河喝了口酒,感慨道,“市场不认你的眼泪,只认你的产品。你东西好,别人才会尊重你。”
他又看着我,说:“卫东,你的手艺,我心里有数。当年在厂里,单论手上功夫的灵气,你比我还强。别守着那个小铺子了,屈才。来我这儿,我给你专门成立一个技术攻关部,你来带头。咱们师徒俩,再像当年一样,一起干点事。”
我愣住了。
我从没想过,他会给我这么高的评价,还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。
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,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妻子和儿子,心里热乎乎的。
我端起酒杯,眼眶有些湿润。
“师傅,谢谢您还看得起我。只是……我这手艺,撂下这么多年,怕是跟不上了。”
“胡说!”陈江河一瞪眼,“手艺这东西,是刻在骨子里的,忘不掉!只要心正,手就不会歪。再说了,还有我呢。”
是啊,只要心正,手就不会歪。
这杯酒,喝得我五脏六腑都暖透了。它洗去了我二十多年的尘埃,也照亮了我未来的路。
我仿佛又回到了九八年的那个夏天,但这一次,我的心里,不再有黑暗和恐惧,而是充满了阳光和希望。
我知道,我的人生,从这杯酒开始,要翻开新的一页了。
第七章 揭开的旧事
酒喝到酣处,很多尘封的往事,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揭开了。
苏梅看着我和陈江河,脸上带着几分醉意,也带着几分释然的笑。
“其实,有件事,我一直没告诉过你,卫东。”她开口道,“当年那根‘假’的传动轴,后来,被我们追回来了。”
我心里一惊,“追回来了?怎么回事?”
陈江河接过话头,给我续上一杯酒,缓缓说道:“那批配件发走后,我心里总是不踏实。就像你说的,材料不一样,性能参数就有差别。虽然短期用不出问题,但它就像个定时炸弹。我这心里,搁不下。”
他叹了口气,“后来,我跟厂里打了报告,说那一批次的一个零件可能存在细微瑕疵,为了保险起见,申请去项目现场做一次回访检测。厂领导当时还觉得我小题大做,但最后还是批了。”
“我带着两个徒弟,跑了一千多公里,到了那个水电站项目上。硬是说服了对方,把那台设备停机,打开检查。最后,我亲手把那根轴换了下来,换上了我们后来补做的一根‘真品’。”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我完全不知道,在这件事的背后,还有这样一段曲折。
“那……那厂里没追究吗?对方没发现吗?”
“我跟对方说,是密封圈的规格有点小问题,顺手就给换了。至于厂里,”陈江...河笑了笑,“我回来就打了个报告,说经过检测,一切正常,让他们放心。这事,除了我,没人知道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深邃,“卫东,我这么做,不是为了包庇你。我是为了保住‘红星厂’这块牌子,更是为了保住我们手艺人的脸面。东西从我们手里出去,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”
我的脸,一阵阵发烫。
原来,在我为那个秘密备受煎熬,用自虐式的工作来赎罪的时候,我的师傅,已经默默地,替我把那个最大的窟窿,给补上了。
他承担了所有的风险,却把这份安宁,留给了我。
苏梅接着说:“后来,我跟江河去了南方。我们刚开始创业的时候,有一次接了个单,对方要求很苛刻,还暗示我们可以用点‘变通’的办法,降低成本。那时候我们正缺钱,我有点动心了。”
她看了陈江河一眼,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敬佩。
“是江河,他把我骂了一顿。他跟我说,‘苏梅,你还记得九八年那根传动轴吗?李卫东因为那件事,心里背了二十年的债。那种滋味,我不想再让我的团队里,有任何一个人再尝一遍。我们的厂,可以小,可以穷,但不能没有魂。’”
“从那天起,我就明白了。什么叫‘手艺是根,良心是魂’。”
苏梅说完,端起茶杯,以茶代酒,敬了陈江河一杯。
我坐在那里,久久无语。
原来,九八年那个停电的夏夜,那件我以为只有我和苏梅知道的“丑事”,它所产生的影响,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。
它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我们三个人的生命湖泊里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它让我在愧疚中沉沦了二十年,学会了什么叫“敬畏”。
它让苏梅在诱惑面前幡然醒悟,懂得了什么叫“底线”。
它也让我的师傅陈江河,在往后的岁月里,更加坚定了自己的“道”。
一件坏事,最终,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塑造了我们三个人。这其中的因果,真是让人唏嘘。
我看着眼前的陈江河和苏梅,他们历经风雨,事业有成,但身上那股子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,朴素、踏实的劲儿,一点没变。他们守住了手艺,也守住了良心。
而我呢?我守着一个小修理铺,守着一份微薄的收入,但我也守住了我的家庭,守住了内心的那份安宁。
我们都老了,但我们,都没有被这个时代淘汰。
“爸,陈伯伯,苏阿姨,”一直安静听着的儿子小兵,突然站了起来,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虽然还不太会喝酒,呛得直咳嗽,但还是坚持着举起杯。
“我敬你们一杯。”他的脸涨得通红,眼神却无比坚定,“谢谢你们,给我上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课。我以后,一定好好跟师傅学手艺,学做人。绝不给你们丢脸。”
看着儿子那张年轻而真诚的脸,我和陈江河、苏梅,都笑了。
那笑声里,有释然,有欣慰,更有对未来的,无限期许。
窗外,夜色渐浓,城市的霓虹灯闪烁。我知道,属于我们那个“红星厂”的时代,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但有些东西,是永远不会变的。
比如,手艺人的坚守。
比如,师徒间的情义。
再比如,家人间的理解和包容。
这些,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,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,最宝贵的财富。
第八章 夏风又起
那顿饭之后,我的生活,像是被重新注入了活水,一下子鲜活了起来。
我关掉了那个守了十几年的修理铺。最后一天锁门的时候,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、堆满杂物的空间,心里没有不舍,只有告别的平静。
第二天,我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,走进了“江河精工”的大门。
陈江河果然兑现了诺言,给我成立了“技术研发部”。部门不大,算上我,也就三个人。另外两个,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工程师。
我重新拿起了游标卡尺和图纸,站在了阔别已久的操作台前。那种熟悉的感觉,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,一下子就回来了。
我的手,依然很稳。我的眼,依然很准。
只是,我的心,跟二十多年前,不一样了。
以前,我追求的是技术的“精”,是手上的“快”,是为了得到师傅的表扬,同事的羡慕。
现在,我追求的,是技术的“魂”。是每一道工序背后的“为什么”,是每一个零件所要承担的“责任”。
我开始带着那两个年轻人,啃起了硬骨头。我们不再满足于模仿和加工,而是开始尝试设计和改良。我把我这半辈子积累的那些“土办法”,和他们从书本上学来的新理论,结合在一起。
我们也会争吵,会为一个数据的取舍,争得面红耳赤。但每一次争吵过后,我们的方案,都会变得更完善。
我从他们身上,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新技术,新思想。他们也从我身上,学到了老一辈手艺人那种不计成本的“较真”精神。
这,或许就是一种传承吧。
儿子小兵,也正式拜了陈江河为师。
陈江河对他,比当年对我还要严厉。小兵每天都弄得一身油污,手上磨出了血泡,累得回家倒头就睡。但他从不叫苦,眼睛里,反而一天比一天亮。
他会兴奋地跟我讨论,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的刀法,师傅又教了他什么诀窍。
有一次,他加工的一个零件,因为一个微小的疏忽,尺寸超差了零点零二毫米。按照厂里的标准,这在允许的误差范围内,是合格品。
但陈江河看到了,二话不说,直接把那个零件扔进了废料桶。
他对小兵说:“我的徒弟,手里不能出‘差不多’的东西。要么是百分之百的合格,要么就是百分之百的废品,没有中间项。”
小兵站在那里,脸涨得通红,但眼神里,满是敬佩。
那天晚上,他回到家,默默地把那句话,写在了纸上,贴在了自己的床头。
我看着那张纸条,心里百感交集。
这不就是当年,师傅教给我的话吗?我曾经把它奉为圭臬,也曾经,亲手背叛过它。
如今,它又传到了我儿子的身上。
真好。
苏梅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总经理,但她现在看我的眼神,多了几分家人的亲近。有时候在食堂碰到,她会笑着打趣我:“李大总工,最近又憋什么大招呢?”
我也学会了开玩笑:“那得看苏总给不给研发经费了。”
日子,就在这忙碌而充实的工作中,一天天过去。
又是一个夏天。
晚饭后,我跟陈江河,像厂里很多老师傅一样,一人拿个大茶缸,在厂区的林荫道上溜达。
夏天的晚风,吹在身上,暖洋洋的,很舒服。
我们聊着厂里的技术难题,聊着小兵的进步,聊着那些已经模糊的过去。
“卫东,你还记得吗?当年在红星厂,一到夏天停电,咱们就搬个小板凳,坐在车间门口乘凉。”陈江河说。
“记得。那时候天上的星星,真亮啊。”我笑着说。
“是啊。”他看着远处,眼神悠远,“一晃,都快三十年了。我们都老了。”
“是老了。”我点了点头,“但好像,也活得更明白了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远处,车间里灯火通明,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。那是新一代的年轻人们,在为他们的梦想和未来奋斗。
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四岁的自己,看到了那个在闷热的夏夜里,因为一句耳语而心潮澎湃的年轻人。
如果能回到过去,我会对他说什么呢?
或许,什么也不用说。
因为,所有的弯路,所有的伤疤,所有的悔恨与救赎,最终,都汇成了今天的我。
一个不完美,但真实的我。
一个懂得敬畏,也懂得感恩的我。
一阵风吹来,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。
我知道,那个属于九八年的夏天,已经永远地过去了。
但一个新的,更好的夏天,才刚刚开始。